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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 作

《出路》连载之十三
稿件来源:共产党人8期 作者:马慧娟 发布时间: 2021-04-30 | 打印 | 字号:TT

  地里的玉米一季又一季地长着,棚里的辣椒一茬一茬地摘着,我们在地里和棚上来回穿梭,日子也一天天继续着。春天的风还在刮着,但没有过去那么大了,红寺堡随着季节的更替悄然发生着变化。

  大房子盖起来了,牛养起来了,羊成了群,孩子成群结队去读书,村庄越来越整齐。以前在高干梁不敢想不能规划的事现在一样样都可想可做。每到夜晚,远远望去,红寺堡镇上灯火通明,城市建设逐年有了规模。

  我还是在忙里偷闲地看电子书,但看久了,觉得都是一个模式,也渐渐对电子书失去了兴趣。

  2009年8月,外甥女来看我,和我谈起电子书的事。她说:“小姨,你费那个劲儿干啥,你开通网络,想看啥书有啥书,每月开5块钱的流量就够了。”“那你给我开开行不?”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她说。

  “行呢小姨,但今天开,下个月才能用,到时就从你话费里多扣5块钱。”外甥女耐心地给我解释,同时打电话让客服开通了我手机的流量。

  侄子在一边闷头玩手机,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说:“哎,姑姑,你开流量了,我给你个QQ号吧。”

  “要QQ号干啥?”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个什么东西。

  “你上网就可以和我们聊天了,我们可以加好友,你看,我和我姐就是QQ好友,我俩平时就这么说话。”侄子打开自己的手机耐心地给我讲解。其实我就是反应慢一点,但我学东西还是没问题的,侄子给我一比划我就知道该怎样操作了。他把QQ号和密码给我抄到本子上,让我到时自己登录。

  我对新事物总是充满着期待,自从外甥女讲网上可以看书,我就天天盼着九月一号,仔细一算,八月还有三十一号,顿时就觉得日子好漫长。

  九月一号早晨,我还没起床,就打开网络试了一下,真的像侄女讲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,书城里的书丰富得让我咋舌。怎么说上网的感觉呢,就像是你一直与世隔绝,突然有一天你离开了生活的地方,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,这里所有的东西你都没见过,所有的东西都要重新认识,重新学习,重新接受。我再也不看电视了,晚上忙完就看书,也捣鼓着QQ,研究怎么加好友,怎么聊天。

  又是一个新年,春天很快过去。我看到有个QQ空间,网友写了一些短句在上面,我不知人家是怎么写上去的,尝试了几次后,发现它只能写120个字,多了就发不出去。我就试着写几句,点了发表,果然发出去了,这让我很兴奋。有一天,一个叫红尘暮的网友跟我聊天,他说自己是校园文学社的骨干,他们一群年轻人学习之余就学怎么写文章。我说真羡慕你们,可以在校园里学习。他笑着说:“姐,你也可以啊,我看了你的空间,你的文字意境优美,写得也不错。”

  少年的话让我自惭形秽。我回复他:“我就是一个农村妇女,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,总不能一手拿着锄头,一手拿着纸和笔吧,再说,我也没有纸和笔。”

  少年说:“不用纸和笔啊,你在QQ空间写就行了,想写就写几句,忙了就不写,多简单!”

  我听了呆了几秒,不知怎样回复这句话,少年说的确实是一种办法,但我还是没想明白,我一个种地的女人,写文字干吗?可又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。想了想,就回了一句:“行呢,我试试。”

  话说出来了,就不好敷衍,可我写啥呢?这也让我很为难,我总不能写生活里的辛苦和劳累吧,母亲从小教育我们,生活都是苦一阵子,好一阵子,人要含蓄地活着,不能总是抱怨。那除了生活我还能写点啥呢?这个问题让我很苦恼。

  说是说,但眼前的苦恼是暂时的,当我在干活的路上看见盛开的桃花、杏花,看见成群的野鸽子从天空飞过,看见苜蓿开花,看见土地变绿时,心里就会充满感动,几句话也就出来了。

  写字是一个奇妙的过程,当把一个个字排列起来把意思表达清楚的时候,喜悦就会从心底流出。我的网友渐渐多了起来,我们不聊天,但会在空间相互留言。我写一阵大风、写鹰在天空组队翱翔、写流浪狗,写我的牛羊、我的儿女、我的庄稼、我一起干活的姐妹们……直到有一天,一个网友评论说:“溪风,从你的笔下,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。”

  生活的车轮在向前的时候,大部分人都是被动地跟着,被裹挟着向前,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自己的目标是什么?也如同我一样,很多年前,我向往着诗和远方,当诗和远方渐行渐远的时候,我只好向生活妥协,只看到眼前的大地,心便如同一汪死水。那我现在写文字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,写了有什么用,我看不到文字的价值,也看不到有什么意义,我只是拿它来找我的诗和远方。

  如果以前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,那现在,网络在我的生活中激起了浪花,我的心活泛起来。虽然我不能离开这片土地,但这片神奇的沃土已经让我的心遨游九天之外。我想,去不了远方就去不了吧,至少,我的生活已经成为文字,我在很多年之后还能找到这些温馨的记忆。

  年岁不饶人,父亲逐渐老了。他本来就患有陈旧性的心肌梗塞,70岁以后,他的身体就不好起来,一次次去医院,红寺堡、吴忠、银川的医院都住过了。有好几次,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。2013年秋冬交替之际,父亲的病情再度恶化,医治无效,溘然离世。

  父亲去世,我的生活也出现了一些变故。天明得了强直性脊柱炎,医学上称这种病是不死的癌症,除了控制,不可能根除,以后一直要打针吃药,而且不能干重体力活。

  或许这就是生活,总是会有意外发生,考验人的忍耐力和应对力。但日子总是要过的,没有指望的时候,自己就是最大的指望,我只能更加频繁地去棚上。

  2014年的春天,我在网上认识了明月姐姐,因为她在空间写的解析《红楼梦》的一些文字深深地吸引了我,我就主动联系加上她QQ,通过之后,和她聊天问候。明月问我:“你的文字挺好的,可为什么总是写说说,不写一点日志呢?”

  我回复:“没流量,而且,我就是一个农村妇女,我写日志有什么用?”

  是的,我写了四年之后,我不清楚写这些文字的意义何在,我只是当成枯燥生活中的一种精神寄托而已。

  明月回复:“流量不是问题,有没有用也不是问题,问题是你的心里到底想不想写,这才是根本。”

  我陷入沉思,我确实是想写的,只是我每月只有30兆流量,我和移动公司斗智斗勇,一天掐在1兆流量内,但每到月底的那几天,就没流量了。若再买点,就要十几块钱,我一个月挣不到1000块钱,还要养家糊口,我不愿意把钱花在这些虚无的事情上。

  明月鼓励我:“不要去想做某件事的具体意义是什么,书写是你想表达的东西,你写出来本身就是意义。”

  我承认,我是个容易被“蛊惑”的人,但明月姐姐说这是悟性。第一次被人用这么肯定的语言夸奖,我受宠若惊,回了一个害羞的表情。从此,远方有了一份牵挂和惦念。我和明月姐姐约定,等我有能力的时候,我们一定要携手去看江南的春天。

  2014年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分水岭,我在明月姐姐的鼓励下,在打工之余,用手机写了十几万字的日志。我不敢妄言自己在写文章,我一直说自己在写字。

  2014年8月,我被一个网友拉进了《银川日报》群里,在这里邂逅了祁国平,他是《中国工业报》驻宁夏站的记者。当我们成为网友时,他不止一次地鼓励我写作。

  10月的一天,我们正在葡萄地里摘葡萄,祁国平突然打电话给我,让我把写的质量好点的日志给他发几篇,他要帮我投稿。接电话的时间,我干活的搭档已经走在了我前面,老板伸着脖子往这边瞧。我赶紧回复:正干活呢,祁老师,我把QQ密码给您,您看上哪篇就投哪篇。给了密码,就挂了电话,再也没时间去想这件事情。

  一个月后的一天,我仍是在葡萄地里干活,一个电话打过来:“是马慧娟吗?我是《黄河文学》的编辑,我们要编发你的一组散文,想问署名署溪风还是马慧娟。”那会儿,我怕别人知道我写字,所以就说署溪风吧,这是侄子帮我起的QQ昵称,我一直喜欢这个网名,就再也没改过。

  年底的时候,《黄河文学》目录出来了,这是一期草根文学专刊,我的四篇短文合并成《我们苦中作乐的生活》出现在目录中,署名溪风。看着目录我发了很长时间呆,这是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,我文章发表了。当我把目录发到QQ空间的时候,我的网友都高兴坏了,我就像他们栽种在泥土里的一颗种子,现在,这颗种子发芽了。我被这种欣喜包裹了很久,但当我拿到样刊翻看我的文字时,这种欣喜就没有了,因为我觉得,这些发表的文章里,我写得最差。失落了一阵子,我又鼓励自己,不要紧,下一次一定用最好的文章去投稿。

  五年时间里,很多个日日夜夜,写字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自己的心寻找一条出路,当这种出路变成另外一条坦途时,又从另一个层面上成为一种自我肯定和自我修复。我不再那么迷茫、怀疑,我不再对自己苛刻,我默默地鼓励自己,和自己对话,希望自己每一天都变得好一点。

  我的日子依然是种地、打工、喂牛羊、做饭、管孩子,写字永远排在这些事情之后。但没关系,我还是一点点写着,一天写一点,有时候就只写一两百字。

  2015年初,《黄河文学》的编辑再次向我约稿,要一个8000字的散文。这对我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,因为我手里根本没有成形的散文,我又不想把那些片段发去,仔细想想,索性用半月时间写了《被风吹过的夏天》《乡愁》两篇散文,共8000多字,心想编辑看上哪个发哪个。最后两篇都发表了,这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支持。

  可就在同时,我用了7个月的手机黑屏了。这是我用打工1个月的钱买的,已经是我第六部手机了。看着手机我无可奈何,天明说:“看你再按不,多好的手机都要被你按坏,你数数,你这几年用坏了多少手机?人家一个手机用两年,你用7个月!”

  我不作声,心里嘀咕:这也只能说明手机质量不好,并不是被我按坏了。但没手机用却是事实,怎么办?正好,我又拿到了980元稿费,我就动了花这笔钱的心思。这次就想买个好点的手机。我数数兜里的私房钱,还有六百,我打定主意,这次就按1500元来买。我的想法遭到了天明的反对:“手机也和衣服一样,就是一茬一茬的,你买那么好的手机干啥?再按坏了又要买!”

  我笑笑说:“不是还有你呢,再坏了我找你要啊。”

  天明赌气地说:“我才不管呢,不要找我。”

  好吧,不管才好,我真的花了1480元买了个手机回来,天明气得看都不看我一眼,我就偷着乐。或许,我这样固执又死犟的女人在他看来就是不想好好过日子,他也是气得没办法了。

  气归气吧,日子还是要继续,除了买手机这件事我不听他的外,其他的事我也说得过去,他也只能妥协。

  很快,到八月份的时候,《朔方》杂志的曹海英联系到我,希望我给《朔方》杂志投稿。一切就像做梦一样,想我有一次去镇上,街边的报刊亭里摆着一份《朔方》杂志,我爱不释手,就问老板多少钱,老板说:“你识字吗?买它干啥?”

  这句话问得我无言以对,我继续问多少钱。老板奇怪地看着我说:“8块。”

  我二话没说买上就走,至今记得那个老板诧异的眼神。没想到时隔几年,我居然要给《朔方》投稿。恰好手里有两篇,就都给了曹海英。那年,我的散文发表在《朔方》第10期,石舒清还写了评语。拿到样刊,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,或许只有文字才有这么大的魅力,让我一次次重新定义自己。

  此后的生活,仍然是重复着的日子,但一次次的书写让我一直努力地向前走着。不对抗现在的生活,不放弃对远方的向往,我知道,即使我去不了远方,但我的心一直在路上。G

  (未完待续)

  (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)

  责任编辑:谢 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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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】:马慧娟
【来源】:共产党人8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