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蒲 公 英

稿件来源:《共产党人》2025年第20期 作者:赵炳庭 发布时间: 2025-10-19 | 打印 | 字号:T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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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炳庭,宁夏西吉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入选《散文选刊》《海外文摘》等。出版《赵炳庭教写作》及散文集《怀念一棵树》等,其中散文集《怀念一棵树》荣获第二届全国教师文学专著奖。


  周末,在乡下小路上散步,忽然看到路边的柳树上有了一抹新绿,那些不知名的小草,已发出了新芽,长出了嫩叶。蒲公英就在这样的时刻撞进了我的视线。在龟裂的土地缝隙处,一簇铜钱大小的绿正倔强地昂着头,显得很扎眼。

  每年春风一动,青草一泛绿,蒲公英的新芽顶开板结的土层,嫩黄的芽尖上还沾着隔年的沙砾。它们像缝补贫瘠的绿线,一丛丛缀满沟壑纵横的山塬。随着季节的更替,在一场春雨之后,经过阳光的照耀、雨水的滋润,蒲公英便迎来了快速生长的阶段,开始疯长起来。一簇簇锯齿状的绿叶子中颀长的枝干顶端缀着青绿色的花苞,像害羞的小姑娘攥紧的拳头。过不了几天,冷不丁那拳头就松开来,嫩黄的花瓣一层叠一层,像被日头晒暖的羽毛。母亲说这花是给风写的信,每片花瓣都是盖了印的邮戳。我便常蹲在花丛中看,看阳光如何在花瓣上流动,看蚂蚁如何顺着花茎攀爬,看蝴蝶的翅膀怎样掠过花蕊抖落星星般的花粉。

  宋代诗歌中有“石隙黄花地丁开,不借春风自往来”的句子,“黄花地丁”即蒲公英的古称。蒲公英有着顽强的生命力,不择地势,不畏酷暑,无论是在贫瘠的土地,还是在水泥的缝隙,跟旱塬上的人一样,生在哪里就把根扎在哪里。

  时光流转,儿时的记忆里也满是蒲公英的影子。暮春时节,母亲坐在门槛上纳鞋底,我在院子里追逐着蒲公英的白绒球跑。那些白绒球在风里忽高忽低,像施了魔法的小白伞。我张开双手去接,风总跟我开玩笑,白绒球从指缝里溜出去,飘向更高远的蓝天。母亲笑着对我说:“傻儿子,白绒球是要奔向远方的,就跟你大了要走向远方一样。”那时候我还小,只觉得母亲的话跟蒲公英的白绒球似的,在风里飘啊飘,怎么都落不到心尖尖上。直到后来读到沈复“蒲公随风,游子无根”的叹息,才惊觉这小小的绒球原是千年游子的心事——那些背井离乡的人,何尝不是带着“枯藤老树昏鸦”般的漂泊感?只不过蒲公英的流浪里,藏着比秋意更温柔的乡愁。

  上学后,我在课本里读到“蒲公英的种子靠风力传播”,才知道那些轻盈的白绒球里藏着生命的密码。每个绒球都是一个微型的降落伞,每个种子都是一颗流浪的心脏。它们告别母体,随风而行,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,完成一场生命的迁徙。有时我在想,人生何尝不是如此?其实我们都像蒲公英的种子,为了自己的梦想,乘风远行于天南地北,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“土壤”。只要心中有光,就能在逆境中开出花来。这让我不禁联想到现实生活中,就像村口的年轻人,背着行囊走向远方,把故乡的云揣在怀里,把母亲的叮咛系在鞋带间。

  那是联产承包的头几年,春荒比往年更凶。母亲天不亮就挽着竹筐出门,在乡间的小道旁,蹲下身子,拨开枯蒿,手里挥动着铁铲,她说:“蒲公英最懂穷人的肠胃——嫩叶焯水凉拌能哄饱肚子,老根晒干卖给药材铺,一竹筐能换半斤盐。”我见过母亲挖根时的样子:膝盖抵着瓷实的泥土,铁铲贴着地皮剜进板结的土地,手腕一抖便震得虎口发麻,根却越刨越长,褐色的根须虬曲着,好似精巧编织的绳结,相互缠绕,透着一种质朴的美感。断口处渗出乳白的浆,苦味儿混着土腥气直冲鼻腔。

  蒲公英有多种吃法,可凉拌。将挖来的蒲公英清洗干净,在烧开的水里焯熟,捞出,滤去汁水,然后在切碎的蒲公英中加盐、加醋、加姜末、加葱花,再将滚烫的油泼辣子倒入其中,搅拌均匀即可食之,香气扑鼻,鲜美无比。当然佐料必须是正宗的,尤其是醋,用山西的老陈醋最好。拌好的蒲公英菜吃起来有一点淡淡的苦味,能清热败火,抗菌消肿。蒲公英还可炒着吃,比如炒肉丝:把蒲公英洗净切段,猪肉切成丝,用盐、料酒、淀粉腌制一会儿。锅中倒油,油热后放入肉丝炒至变色盛出。再留底油,放入葱姜蒜爆香,加入蒲公英翻炒,然后倒入肉丝继续翻炒,加适量盐、生抽、蚝油调味,炒熟即可,荤素搭配,营养均衡。

  在那贫穷的年月里,蒲公英不仅仅是人们的“救命菜”。《野菜谱》云,“饥年采蒲公,苦中存甘味”。在灾荒年,人们还从这卑微的植物里汲取生存的勇气——它的根须在泥土里蜿蜒,茎秆在风雨中摇曳,却始终顶着一朵不落的花,像举着一盏不会熄灭的灯。

  熬过了艰难的春荒,迎来了夏日的酷热。夏日的塬像个烧红的鏊子,野苜蓿枯成一把灰,蒲公英却擎起金黄的花盘,花瓣细密如蝉翼。放羊的娃娃趴在坡上,掐一朵花插在妹妹的羊角辫里,黄灿灿地直灼人的眼球。母亲的蓝布帕里永远裹着蒲公英干,谁家媳妇害了乳痈,谁家的娃娃咽喉肿痛或患有眼疾,母亲便把晾晒干的蒲公英根熬制成汤药,分给他们。药香氤氲的灶房里,苦涩的药汤与麦芽糖的甘甜构成了我童年记忆的底色。

  当夏日的炽热渐渐退去,深秋的凉意便悄然袭来。深秋的蒲公英最惹人怜,它们顶着毛茸茸的白冠站在寒风里,稍有不慎就被吹散成漫天飞絮。这些看似柔弱的蒲公英种子总能找到栖身之处:墙缝、瓦楞、牲口槽底的草料堆。来年开春,总有些倔强的绿芽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,让人惊叹这些微小生命所蕴含的磅礴力量。

  去年清明回故乡,发现老屋前的坡地已被杂草覆盖,唯有几株蒲公英在石缝里倔强地生长。它们的茎比记忆中更纤细,花朵比从前更瘦小。离开故乡那天,小女儿闹着让我挖了几棵蒲公英带到城里栽在阳台的花盆里。刚开始蔫头耷脑的,叶子发黄,花茎弯曲,仿佛水土不服的游子。直到有天清晨,我发现其中一株竟开出了小黄花,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,却依然鲜艳。此刻的蒲公英,正以全新的姿态诠释着超脱——不必执念于沃土,不必悲叹于漂泊,落地之处,便是心的归处。

  ‌今年春天,阳台上的绒球又鼓起来了。我轻轻吹口气,它们就四散飞向窗外,越过高楼,越过车水马龙,往不知道的地方去了。那一刻忽然明白,蒲公英开花不是结束,是新的开始;离别也不是散去,是生命在延续。那些飘走的种子,带着塬上的阳光味、泥土味、故乡味,在某个角落等待着下一场春风。G

  责任编辑:谢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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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】:赵炳庭
【来源】:《共产党人》2025年第20期